第36章

天,灰蒙蒙的。灰暗的云层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,把整座江南市都笼罩在大网中。刚开始,东方的云层还有一些隙缝,露出一个白乎乎的像个鸭蛋似的太阳。但随即,风吹云动,黑黑的乌云拼命地把云层的隙缝堵上了,堵得严严实实。那个白乎乎的像鸭蛋似的太阳只露了下脸,又像是受到了惊吓,一下子躲在黑云的帷幕中再也不肯露出脸来了。

天越来越暗了。空气中充斥着摸不着看不见的潮气,虽说是摸不着也看不见,可它确实存在着,只要你在室外待上一会儿,你的皮肤上就会有一种凉凉的湿湿的感觉。江南人是识天的,一看到这种天气,便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。随之而来的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。

董岩坐在通往江南市经济开发区的大客车上,这是一辆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的厂车。董岩是这个公司的副总经理,他一只手吊在车顶的横杠上,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。外面大雨如注,这长长的雨丝恰如他纷纷的愁绪。

早晨,妻子玉娥的病更加厉害了。董岩要送她去医院,玉娥有气无力地说:";算了吧!我这病就这个样,你还是去上班吧!唉,我真是个没用的女人。董岩,我拖累你了!";董岩眼睛一潮,说:";你说什么呢,只怪我没本事啊!";他喂了妻子几口粥,玉娥说:";我有志超照顾,你快去上班吧,又是下雨天,汽车不等人啊。";董岩就上班去了。他的目光被雨幕挡了回来,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。他的一颗心吊着,妻子没去医院,还不知怎么样呢?

江南的黄梅天下起雨来像是忧伤女人的眼泪,滴滴答答没个停歇。而人在这个时候的心情也像这阴霾的天空,恨不得一拳头把天戳个窟窿。特别是这些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这个全市最差企业的职工,嘴里骂骂咧咧的,永远有一肚子发不完的牢骚。车内十分拥挤,过道上都站满了人。车子颠簸着,人在车厢里就摇来晃去。

突然,人们尖叫起来。原来车顶漏雨了,雨水从车顶的两个紧急通道口中滴滴答答地流下来,车顶横杠上也都是水。这些雨水就流进了站在过道里的人的脖子里、衣袖中。汽车在拐弯时,那雨水就更不客气地甩到了座位上那些职工的脸上与身上。于是,车厢里的牢骚就变成了一片骂声。";这车不是才买一年多吗,怎么就漏雨了?这是哪个王八蛋去买的,这王八蛋收了人家多少的回扣?";";上次下雨就漏了,为什么不去修?一个人坐几十万块的小车,哪怕是擦了一点皮,就有拍马屁的乌龟王八蛋去伺候。我们七八十人挤一辆车怎么就没人管了?这人都死到哪去了?";

这些话像在抽打着董岩的耳光,他是公司副总,兼管着车辆。可董岩冤哪,他虽是副厂级却有职无权,跟着职工一块坐这大客车。这车是他奉命到厂家去买的,买车时老总关照董岩挑最便宜的买。拣了最便宜的,老总还要董岩杀价。厂商无所谓,一分钱一分货。你不是要少花钱多办事吗?那我给你车里的一切配置都撤了,只剩下十几排光秃秃的塑料凳子。就连车顶紧急通道口的封圈也省了,镙钉一紧了事。可是,老总及副总们的车一有点小毛病,就进汽修厂,还要美容。到时,拿张支票让董岩送去,有时就让财务转账。董岩曾对老总说过要修大客车,几辆大客车都漏雨。老总勃然大怒:";你神经病,才买一年多就漏雨啊?你当我三岁小孩子还是白痴?你买的你解决,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!";董岩手上一分钱的支配权都没有,职工们不知道这些。这时一个职工大声说:";董岩,你拿了高工资,得了厂里的好处,你就这个样子,一点也不管工人的死活?你就是把年终红包拿点出来修修车也不死人的啊?";

董岩只好苦笑。红包他确是拿了,三千块。他确是比职工多拿了,职工们月工资平均五六百元。在他们面前他实实在在是高工资,是个富翁了。工人骂他的话他统统吃进,他无话可说。但他跟他的老战友们比比,他们吃饭不要钱,酒喝公家的,烟抽公家的。这些家伙光车贴每月就达2500块以上!董岩跟他们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,他也想骂人,也想发牢骚。同样都是在部队贡献了青春,他们吃香喝辣的,而他的水平也不比他们差,凭什么就他该喝稀的?但这些他能对职工们说吗?他只有沉默,这样工人们发顿牢骚也就完了!

这时,他裤袋里的手机响了。里面传来儿子志超焦急的声音:";老爸,妈晕过去了,你快回来!";

董岩脸色大变,立时大叫:";停车——!";

吱!一个急刹车。车还没停稳,董岩就跳下了车。他在路边拦了一辆车,马上往城里赶去。他在车上拨打120,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。

半个小时后,董岩赶到医院。志超一见他就说:";爸,妈她";董岩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问:";你妈怎么啦?";儿子嗷的一声哭了起来,董岩的心立即沉到了脚底。他冲进了急诊室,一群医生刚刚放弃救治走出来。一个医生对他说:";你是病人家属吧,我们已尽了力!";

董岩拨开医生,扑到抢救台上。玉娥静静地躺着,双眼微闭,像是睡着了似的。她的嘴开启着,死前肯定想要说些什么话。董岩攥着妻子冰冷的手,泪水夺眶而出。这么多年来,玉娥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,艰难地拉扯着儿子。她眼巴巴地盼着他从部队回来,想过上团团圆圆的日子。他转业回来了,团圆倒是团圆了,哪想到他会分配到全市最差的一个企业,玉娥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的福!她连生了病都没钱治,就这样走了。董岩再也忍不住,他悲怆地呼喊:";玉娥,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去了?真没想到我早晨跨出家门,你朝我挥挥手竟是在跟我永别!玉娥,是我没本事,你的病不该一拖再拖。玉娥,我对不起你啊!";董岩哭着喊着,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汉哭得像个泪人,医院里的许多人见了无不为之动容,鼻子也都酸酸的。

董岩坐在车里送妻子回家。按江南市的风俗,玉娥要在家停放三天,再发丧。车窗外,雨仍在下着。街头湿漉漉的,街上的行人都撑着各式各样、花花绿绿的伞。长长的一条街,就像是一条伞的河流。董岩看看他身旁的玉娥,他记起他与玉娥第一次见面也下着这样的雨,玉娥撑着一顶小花伞在人民公园门口等他。

人民公园,董岩小时候来过。当他成为一个英姿飒爽的军官后,这人民公园仍没变样。他看到门口翘首而立的玉娥,一眼就认出了她。两人合撑着一把伞,在公园里吸了一肚子的清凉并带着花香的空气。之后他们又通了十几封信后,玉娥就成了董岩的新娘。

董岩与玉娥结婚这天,村里的人倾巢出动,都来瞧这位城里姑娘玉娥。村里的人全来了,只有一家人没来,那就是翠芳一家子。

翠芳是董岩的娃娃亲,董岩在娘肚子里就有了这个媳妇。翠芳家只跟董岩家隔一条河,站在河滩上张嘴一喊就能听见。翠芳比董岩大两岁,一头的短发。她家姐妹兄弟四人,家境跟董岩家比也好不到哪里。董岩懵懵懂懂地知道他有媳妇,那是他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。翠芳跟他在同一所新民小学读书,她年纪虽比董岩大两岁,却比董岩低两级。四年级的董岩一直想知道翠芳的学习成绩怎么样,他寻找着机会。

那天上体育课,董岩见老师办公室里没有人,便进去了。那时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。董岩来到二年级曹福保老师的办公桌上,从一摞练习簿中翻出翠芳的本子。他的心咚咚跳着,看到翠芳歪歪扭扭的名字时,他忙抽了出来。却是一本翠芳的图画本。图画本就图画本吧,董岩赶紧看起来。翠芳在上面画了一条河,河里是一大片田田的荷叶。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,蹲了一只大青蛙。荷叶中央是一条水路,有个小孩子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撑小划子。翠芳画得很认真,老师在上面批了5分。董岩看完后,慌忙放好练习簿,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来。

翠芳的画一直牢牢地印在董岩的脑子里。董岩到了16岁,母亲带着他来到翠芳家。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,翠芳父母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母子。炒了一升箩椒盐南瓜子,下了粉丝水煮蛋,上面还撒了葱花,香喷喷的十分诱人。董岩望着碗里的六只水煮蛋,吃了四只,就吃不下去了。母亲与翠芳父母唠着嗑,董岩边吃着南瓜子,边用眼睛看翠芳姐俩。翠芳已十八岁了,出落得水灵灵的。圆圆的脸蛋,乌黑的大眼,白嫩的皮肤,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,她在农村算得上是个标致姑娘了。

翠芳见董岩看看她,又看看坐在另一条凳子上的姐姐翠珏。她就坐到姐姐翠珏的身边,让他看个够。翠芳与翠珏虽是一母同胞,但翠珏人很瘦,像根竹子。翠芳当然知道自己比姐姐长得好看,她就是要让董岩看她比姐姐长得漂亮。那一晚,董岩与翠芳算确定了关系。你是我的";准家主婆";,我是你的";准小官人";。有条件的人家要摆几桌酒,请上亲亲眷眷吃一顿,那算是订亲。没条件的这个样子叫";走通";,也一样承认是亲家了。

董岩与翠芳两人虽然订了亲,却仍没讲过一句话。

董岩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。这天早晨他去上班,老远就看到翠芳牵着弟弟惠明的手走来。他的心跳得很快,他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跟她打招呼?近了,翠芳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董岩。她白嫩的脸上腾地飞起了一朵红晕,董岩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还没打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跟她打招呼,因为他也觉得很难为情。

翠芳也很不好意思,她是嫩面皮老肚肠。心里想着要跟董岩打招呼,但他不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怎么好意思主动呢?她偏过头,牵着惠明走过来。就在她与董岩擦身而过时,董岩冲口而出问道:";你带惠明上街了?";